低产战士

【信浓】春夏秋冬(上篇)


⚠️

#有糖无车

#ooc可能

#历史向,考据并不严谨

#不要被一开始的人称吓到,是男装大佬(✓)

#战国百合好!



天正十年六月 山城国本能寺


无边无际的烈火,支配全身,仿佛连灵魂也能焚尽。

屋外兵戈相击之声仍未止歇,但有逐渐减弱的趋势。不到百人的近侍,又怎会是明智军的对手,这原本就是一场以卵击石垂死挣扎的战斗。退回内室之时,他拒绝任何人跟随,并命令包括森兰丸在内的几名内侍在寺内四处放火。那个有着飞扬眉眼的少年,临去时最后一眼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黑暗幽长,火光映衬着朦胧泪光,是值得镌刻在脑海里的悲凉画面。

“想不到我最后是死在那个秃子手里,”屋中人端坐着,面色丝毫不见慌乱,只是淡淡开口自嘲:“这可真是无可奈何。”

无关是非,也无需议论。

他们这些累年刀尖血海中行走的人,原本就不在乎什么结局。只是人生如此无常,未免仍是令人感慨。

想来他这一生波澜壮阔,就连死法也是如此惊心动魄,落到后世史家手中,还不知如何惊艳反复描摹。

然而在即将落入黑暗的这一刻,一切都不重要了。

意识模糊中,面前出现一张苍白的女子容颜,红唇一翕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微笑着合上眼,什么都不再去想。


天文十五年十月 尾张国那古野城郊外


人人都说织田家的三郎是个大傻瓜。

身为尾张霸主织田弹正忠信秀的嫡长子,那古野城名义上的城主,却整天和出身卑贱的野小子们厮混在一起,干着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荒唐事。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使得明明已经行过元服礼[1],拥有织田三郎信长这个气派名字的他,被坊间上下提起时仍是称呼其乳名“吉法师”,轻蔑之意不言自明。据说连他的母亲土田夫人都对他的种种行径感到失望,对这个长子不闻不问,反倒是对身为次子的勘十郎关怀备至。如此一来无论是家臣还是城内平民,背地里议论起他来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然而对于这些流言蜚语,本人似乎毫无所知也或者是不为所动,平日里依然我行我素。

“吉法师公子!请速速随老夫回去!”

“啊,是平手师傅。”衣衫不整、头发随便用红线束在脑后的少年看也不看来人,仍然专注于手中的活计:“正好,快来看看城里的商人今天送来了什么好东西。”

“公子啊,天王坊的和尚说你今天又逃了出来,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呢!”

“啧,”少年一边往枪中填制弹药,一边一脸不屑地回答:“整天关在寺里听那些秃驴念经有甚么意思,我想学的东西又不在书本上。”他装好弹药后举起火枪,朝着对面站着的一群野孩子大喊:“把靶子竖起来!”

“唉,公子的想法老夫自然明白,可是整天这样的话不光别人在背后嘲笑公子,就连弹正忠大人那边……”

“那种事情你就不要管了,反正勘十郎再过两年也成人了,到时候我自然会被废掉的。”少年用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说着在旁人看来惊心动魄的事情:“爷,虽然父亲大人命令你教导我,但是待在我身边实在是没甚么指望,您不如早做其它打算。”

“公子又说这样的话。”名为平手政秀的老人叹了口气,用着一种无奈又纵容的目光看着眼前日渐成长的少年:“在老夫看来,没有人比公子更适合继承家业了。前一段时间老夫回古渡城探望的时候,勘十郎公子还问起你的情况,一副很关心的模样,老夫觉得……”

“爷,”少年打断了对方的发言:“虽然别人都说我是个呆瓜,但是即便是我也明白,很多事情不是人的感情所能左右的。勘十郎怎么想无关紧要,因为这是母亲大人和林大人他们的期望,说不定也是父亲大人的期望。继承人什么的本来就像个笑话一样,即便能顺利坐上那个位置,也远远不能服众吧。”

“说不定我这一辈子就只能整天打打猎,游游泳,跑到人家的田地里捣乱,安心当个尾张的大傻瓜。但是,”少年话音一转,原本有些低沉的眉眼重新飞扬起来:“也说不定,我的天地在这座城,在整个尾张之外呢。”他的双眼仿佛能透过眼前的重重树荫,望向无尽的远方,呈现在平手眼中的就是这样一副雏鹰般的姿态。

“哎呀,我今天好像说了很了不得的话呢。”此时的少年又恢复成往日里那种嘻嘻哈哈的不正经模样,笑着拍了拍老人的肩膀:“爷爷可别把这些话讲出去喔,否则我的那些小弟们要当面嘲笑我了,啊哈哈哈哈。”


一年后


“听说了吗,织田弹正忠大人好像打了败仗啊。”

“听说本来已经快要打到稻叶山城了,却突然间被那个美浓的蝮蛇领兵袭击,连大人的亲弟弟都战死了。”

“万一蝮蛇乘胜立刻攻打尾张可如何是好?”

“……”

坊间传言四起,一时间人心惶惶。而作为主角的信长的父亲,则带领残兵败将退回古渡城,守门不出。或许是仍然忌惮织田方的兵力,美浓一方并没有乘胜追击。据说织田家臣平手政秀前往觐见主公,提出借助婚姻而议和的谏言。于是不久之后,每个人都知道了尾张的傻瓜织田三郎信长将要迎娶美浓的公主。


“阿叶,我们到哪里了?”轿中女子出声询问。

阿叶是浓姬的贴身侍女,平日里关系最为亲近,自然而然被列在了随同出嫁的名单里。她看了看眼前的景色,答道:“殿下,已经到了那古野城附近。”

“是吗,那看来我们很快就能见到我未来的夫君大人了。你知道吗,阿叶,”公主殿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笑着低声说道:“父亲大人在出发的前一天特地将我叫入房中,我还以为他终究舍不得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想最后再看女儿一眼。结果他只是将这把小刀交给我,嘱咐我如果我的夫君真是像别人所说的那样是个傻瓜的话,就用这把刀杀了他。”

名为阿叶的侍女此时已经吓出一身冷汗,然而公主本人却好像浑不在意似的,语气依然轻松愉快:“我知道父亲大人是个可怕的人,然而他在年幼的子女面前一直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我直到此时才明白,别人都说我的父亲是美浓之蝮,原来不是没有道理的呀。”

此后公主殿下便不再开口,于是方才的一切都成了出嫁途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太过分了,公主殿下。”阿叶帮着浓姬除去身上繁复的礼服,忿忿不平地叫嚷着:“居然连最重要的婚礼都不参加,那个大傻瓜在想什么啊。弹正忠大人和夫人方才一脸过意不去的样子,家臣们都在议论纷纷,就连那个傻瓜的弟弟信胜大人看起来都十分诧异呢。”

“真是的,殿下您也说点什么啊。”阿叶见自己的主子不声不响,无所谓似的,不免有些急了:“如此对待自己的新娘,未免太不把美浓放在眼里,我们赶紧写信告诉老爷,让他撤回这门亲事吧。”

“说什么傻话呢,”公主像是终于回过神来,笑着斥责自己的侍女:“这门婚事非比寻常,又岂是想反悔就能反悔的。”

“那这么说来,殿下您是真的打算就这么咽下这口气,心甘情愿给那个傻瓜当妻子吗!”阿叶已经急红了眼。

此时正值冬末,浓姬望着银白的积雪和光秃的枝桠,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题:“阿叶,你看这满院的枯树,即便在积雪之下仍是如此挺拔。不知春季到来之后,这里的樱花是不是也和美浓的一样动人呢。”

“殿下……”阿叶在主人身后欲言又止。

“乱世中的女子,大概就如同这些春樱一般,美得炫目。然而一到冬季,便纷纷凋零,再也无法引人驻足观看。”公主殿下说至此处声音渐渐低落,末了轻轻叹了口气。两人就这般无言地静坐着,与满院沉默的积雪融为一体。

“说起来,”浓姬率先打破了沉默,语调也不复先前的低沉:“我那个不争气的夫君,此时会在何处,做些什么呢?”

“真让人好奇,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侍卫们遍寻不着,最后还是平手中务丞大人亲自出马才把信长公子找了回来。”婚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浓姬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侍女头领各务野的禀报:“‘我才不要什么新娘呢,父亲大人也好师傅也好,一个两个这么热衷的话干脆自己去娶好了’……听说信长公子这么说。”各务野似乎尽了极大的努力才将这样的话原原本本复述出来。

还没等屋内的人有所反应,屋外就已经传来了动静。

“啊啊,我已经说了会去的吧,师傅你不要跟着我啊。”

“老夫已经不会再相信公子了。之前答应回天王坊读书的时候也没有去,结果寺里的和尚找上门来抱怨。公子啊,您再这样下去的话,老夫只能切腹向主公谢罪了。”

“不要把事情讲的这样严重啊!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怎么能让我娶妻呢,这不是笑话吗。”

“公子请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老夫相信主公自有他的考量。待会儿见了美浓的夫人,要好好赔礼道歉才是。”

浓姬在屋里听着这番画面感强烈的对话,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在下平手政秀,携信长公子前来谢罪。”

门开了。饶是先前根据各种情报在脑内勾画过无数次,等见了真人后浓姬仍是不由得露出惊诧的神情。

站在门口的少年身形与她相仿,容貌称得上十分出色,然而他的着装太过奇异,以致于让人第一次见面时根本注意不到其他事情。

(衣服很随便地穿着,头发也很随便地绑着,而且这腰上是挂了多少个袋子啊……)

大概是注意到了看向自己腰间的视线,少年似乎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反倒向前一步,以便对方能看清。“怎么样,很方便吧?”语气中甚至充满了夸耀。

(嗯,确实挺方便的。)

然而屋子里的其他人似乎不这么想。因为身份差别的缘故,他们在信长出现后都跪伏在地上,此时已经有人开始不安地挪动身体,衣料与地面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啊,累死了,刚刚捉完鱼就被平手师傅抓回来,衣服都还没干透,快来个人帮我换衣服吧。”少年好像压根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径直走到屋子中间坐了下来。

浓姬用眼神示意各务野她们照着对方的话去做,自己则稍稍犹豫了一下,起身向着信长的方向走去。

“您要喝茶吗?”

“有的话最好不过了。”

下人们一阵忙乱,而浓姬则趁着这个空当更仔细地打量起对方。

(不愧是家人呢,长得和信胜大人真像,脸部轮廓甚至比信胜大人还要柔和几分。)

对方似乎真的很累的样子,以肘支地闭着眼,仿佛睡了过去。

(近看整个人似乎比方才还要纤瘦呢。)

浓姬突然就想起之前听到的一些传言。鬼使神差的,她的手伸了出去,向着对方胸前的衣襟。只是还没等碰到,信长便睁开了眼,她见状立刻收回手。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只是片刻,浓姬便有些做贼心虚般的撇开了眼。

“你似乎很喜欢看我啊,从进门起就一直紧盯着不放,美浓的女子都像你这般大胆吗?”

浓姬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脸上顿时有些发烧:“失……失礼了……”

“想看便看吧,”对方站起身,毫不在乎一般:“只是你看我的眼神跟这里其他人都不同,觉得有些好奇罢了。”

(其他人的眼神……如果真如情报里所说,人人都视他作尾张大傻瓜的话,那想必不会是什么友善的目光吧。)

想到这里,浓姬的心情突然有些复杂。

“不过你也很出乎我意料呢。”

“诶?”

“之前听说是蝮蛇的女儿,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结果这么一看,什么啊,不就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嘛。”

浓姬听他先是直呼自己的父亲为蝮蛇,又说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心下十分不悦。但对方的语气和表情中并不带有任何轻蔑的意思,于是她胸中的怒气不由得消散了几分。

侍女们拿来了干净的衣服,信长走到屏风后面更换。换好衣服后显得精神奕奕的他又重新走到浓姬面前,视线相对,脸也刻意压得很近,稍微动一下就能碰到对方。

浓姬强迫自己直视这样迫人的视线,腰杆也无意中挺得笔直。

两人谁也不开口,一时间静得仿佛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分明。

半晌,信长先败下阵来,又或者是厌倦了这样的游戏,总之他轻哼了一声,说道:“娶你是父亲他们的意思,我可没有答应,所以现在你还不算是我信长的妻子。”明明是这样蛮不讲理的话,不知为何从他的口中说出就变得让人有些无法反驳。“你可以留在这里,反正在这件事情上我们都没有什么说话的权力。但是不管父亲师傅他们怎么说,我的事情只有我自己能做主,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

说完他转身要离去,浓姬便在此时轻笑出声来,并眼看着对方的背影一僵。

“信长大人,果然和传闻中很不一样啊。”

(意外的比想象中要温柔。)

信长走后,浓姬的几名贴身侍女围了上来。向来性急的阿叶自然忍不住又气红了眼眶,连一向老成持重的各务野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然而不管她们说什么,浓姬都只是微笑着,若有所思。

(是为我好吗……不,或许也有试探的成分在里面吧。信长大人跟外表看上去不同,是个很细心的人呢。)

只是见了自己的夫君一面,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若是让后来那些笃信信长是个莽夫而轻视他,从而败在他手下的人知道了,恐怕会羞愧得想要自尽吧。

其实和外表的镇定自若不同,来到尾张之后,不,或许早在婚事刚被决定下来的那一刻,她的内心就一直处在极度的不安惶恐之中。年仅十四岁的少女,望着庭院中逐渐融化的积雪,意识到春天即将到来。

她的内心也前所未有的安定下来。


之后的日子里,浓姬很少有机会见到自己的夫君,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连偶然遇见的机会都很少。信长每次见了她不是冷淡地打声招呼,就是语出挑衅,这样一来不仅府中上下,就连城中也开始流传两人感情不睦的流言蜚语。浓姬每次见到家老平手政秀时,都觉得他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是想让我一气之下回娘家吗……信长大人的想法有时候也很天真呢。)

兴许是冷落的态度太过明显,就连古渡城那边都专程派了人过来劝说,浓姬这边更是时不时就有人前来,明面上是安慰,实际上试探敲打的成分更重一些,大概是害怕她们写给美浓那位的信里会有不利于尾张的言论。

就在她以为日子会在这样紧张而又平淡的氛围当中继续过下去的时候,却意外在自己的房中见到了几个月来都不曾踏足此地的信长。

浓姬当天正好在其它地方处理一些和下人有关的事情,刚一回来就注意到了各务野她们异样的眼神,还没等到她出声询问,就已经看见了端坐房中的夫君,对方此时也正好向她望来。

“我放弃了。”

“诶?”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都没有像我想的那样耐不住寂寞而离去,平手师傅又整天拿切腹这件事来威胁我,所以我放弃了。”信长伸手过来拉她,浓姬见状用眼神示意侍女们退下。

“您今天没有……出去吗?”她本来想用的词是“逃课”,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竹千代[2]那小子被送去勘十郎那里了,开春之后那些农民的儿子也得回家帮忙种地,剩下我一个人不想乖乖回天王坊听那些和尚念经,就回来陪夫人了。”对方说得一本正经。隔了一会儿,他带着几分犹豫,试探性问道:“真的不想回去吗?你现在走的话还来得及哦,你要知道,我可是……”

“殿下,”浓姬打断了对方,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对于妾身而言,殿下就是殿下,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

“……”

两人之间沉默了半晌,浓姬突然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信长不解。

“失礼了。”浓姬以袖掩口,笑意却愈发从眉梢眼角渗透出来。“其实见到信长大人之后,妾身反而松了一口气呢。出嫁前被教导了很多事情,之前妾身也没怎么和男子真正接触过,一直有各种各样的担心。见到殿下之后,感觉那些担心一下子就消失了。今日再次和您像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交谈着,突然觉得很开心。”

对方听了这样的解释后似乎有些无语,盯着她看了半天,像是要把她看出一个洞来。

“阿浓,你可真是个奇怪的女子。”

这是信长第一次使用“公主殿下”和“你”之外的称呼来跟她讲话,浓姬心里更加开心了。

“殿下不也一样。”然后她又用着一种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语气补充道:“以后,无论怎样,阿浓都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的。”

信长并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然而浓姬一脸得了承诺似的心满意足,把头靠在对方肩膀上闭上眼。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她自己也不清楚。大概就像信长说的那样,因为她是个奇怪的人吧。两个奇怪的人在一起,真是一桩有趣的姻缘。


两年后,信长的弟弟勘十郎正式行过了元服礼,之后很快也娶了妻室。又过了两年,被人称作尾张霸主的信长的父亲信秀一病不起,最终在末森城过世。据说信长在父亲的葬礼上抓起一把香灰投向灵位,而后便扬长而去,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对这样的举动表示不解和愤慨,只有一位行脚僧赞叹道:“这才是治理国家之人啊!”

信秀死后,继承他的衣钵之人并不是众望所归的勘十郎信胜,而是素来被称作尾张大傻瓜的信长。这令很多人感到不满,其中也包括信长的生母土田夫人。传闻中她经常在柴田、佐久间等家臣面前公开表达自己的怨愤,甚至说出“让那个傻瓜继承家督,只会导致织田家灭亡”这样的话语。

外界的言论依旧没能对信长本人产生丝毫影响,他照样我行我素。白天出门摸鱼鹰猎,有时向桥本一巴讨教铁炮,来自南蛮的火绳枪似乎格外能引起他的兴趣。然而在当时多数人看来,这种准头有限且价格不菲的武器不具备任何实战价值,因此信长对它的迷恋也就成其另一桩游手好闲玩物丧志的罪证。

在这期间发生了另一件事:家老平手政秀的长子有一匹难得的好马,素来爱马如命的信长得知后向其讨要,被对方拒绝了。据说信长对此十分恼怒,拒绝再与其往来,甚至连带着疏远了向来亲近的师傅。几个月后,家老平手被下人发现在室内切腹自尽,旁边摆着一封指名留给信长的遗书。上面没有写自尽的原因,只是非常详尽地列出了很多条信长日常的不检点之处,请求他日后务必悔改。如果平时一下子听到这么多规训,“……我可能会大骂:‘老头子真唠叨’,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就跑吧。”

信长这样对浓姬说。

时值深夜,葬礼已经过去了两三天。两人坐在走廊下,一起抬头仰望空中孤月。

浓姬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两年前信长的父亲去世后,他们也是像这样坐在一起,讲了很多话。准确的说是信长单方面在讲,她不时附和一两句。与那时不同的是,父亲死时信长从头到尾没有掉过一滴泪,而今天浓姬则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层朦胧水光。

在美丽月色的照映下,显得如梦又似幻。

“师傅这个人,精明了一辈子,最后却干了件连尾张的大傻瓜都做不出来的蠢事。”

“他平时整天拿切腹自尽这件事来威胁我,那时候他一定没想到结局是这样的吧,哈……哈哈……因为过于好笑反而笑不出来呢,平家物语[3]里也不敢这么写吧。”

“真的是……蠢透了……”

一行清泪顺着他眼角缓缓滑下。

浓姬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用纤瘦的臂膀抱住对方同样纤瘦的躯体,不断收缩,不断加大力度,如同溺水之人在百般无望中紧紧握住眼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浓姬在房中焦急地来回踱着步,时不时停下来像是要开口,最后只是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伫立在一旁的阿叶、各务野等人也皆是表情凝重,目光悄悄跟随着自己服侍的主人。

终于,浓姬像是实在忍不住了,开口呼唤:“阿叶……”

外面一阵突然的骚动让她未出口的话语咽回腹中。有人在门外进行通报,接着信长身边的一名侍卫伏在她的面前,告诉她殿下已经在从正德寺返回的路上了。

一屋子的人闻言后都面露喜色,而浓姬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退下吧。”袖子里一直紧攥的手却在此时松开。

当天晚些时候,浓姬在房中听到信长在外面走廊上呼唤她:“阿浓!阿浓!”声音里包含着止不住的喜悦。

(真像个小孩子。)

浓姬暗暗腹诽,面上却露出一丝笑意。她亲自前去开门:“殿下,妾身听着呢。”

“阿浓啊,你父亲可真是个有趣的人。”信长一身风尘,脸色苍白却显得精神奕奕:“今日席间他看见我就像白日看见鬼一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如果不是你那个叫什么光秀的表哥从旁提醒,他大概会一直这么瞪下去。”

“想必是因为殿下看上去过于出色,令父亲大人觉得十分惊讶吧。”浓姬笑着说。

“说起来还要感谢你让人挑的那套衣服,连犬千代[4]那个不正经的小子见了后都说:‘信长大人今天跟换了个人一样’,更别提我和你父亲的那些家臣们了。”他在浓姬的帮助下除掉繁重的头饰和外衣,抱怨道:“唉,世人可真是喜欢以貌取人。”

“毕竟外表是了解一个人最直接的方式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如果对对方一无所知或者所知甚少,那就只能先通过他的相貌和衣着来进行基本的判断,然后才是言行举止。如果一开始就没能给人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之后再怎么通过行为来弥补也无济于事。”浓姬和信长面对面坐在一起,很认真地看着他:“但是反过来,在人们已经通过自己所见下了判断之后,再让他们看到截然不同的东西,这时一般人就会怀疑甚至全盘推翻自己之前的判断,生出‘我是不是太轻率了’的想法,连带着看对方也多了一些由此而生的敬畏之情在里面。”

“阿浓啊,我要是你父亲,肯定不想有你这样一个女儿。”信长由衷感慨道:“如果是男子的话,就能留在身边继承家业;但是女子总是会嫁人的,把你这样的女儿送到敌人身边,我恐怕以后夜夜都睡不好觉了。”

“说不定父亲大人现在也正追悔莫及呢。”浓姬掩口笑道。

两人之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家常,时间就这样流逝掉了。在险恶的乱世之中,这样一个下午显得平常而又弥足珍贵。

然而正如时间不会停驻不前一般,人也无法逃离自己的命运。两年后的弘治二年,在设计谋害了自己的两名弟弟后,道三的长子义龙率军与父亲在长良川对战,道三在信长的援军赶到前便战死。而一直以来对信长心怀不满的林氏兄弟等人趁机劝说信胜攻打信长,双方在稻生原一带交战,信长一方获胜后便包围了守城不出的信胜。土田夫人不得不亲自从中斡旋,带领信胜及家臣前往清州城向信长请罪。信长本人表示既往不咎,但是倘若再犯,必然不会轻饶。


请罪的一行人离开后,浓姬带着侍女悄悄来到了前殿。

“殿下。”

“是阿浓啊,怎么突然跑来这里?”信长若无其事地招呼道,有些苍白的脸色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妾身有些不放心,就……过来看看殿下。”浓姬自己的面色其实比信长好不到哪里去,却要逞强表现出一副担忧丈夫的贤妻模样。信长被她这个样子逗笑了,招手示意她过来,一屋子的人见状纷纷退了下去。

“殿下放信胜大人他们离开了吗?”浓姬顺势半倚在信长怀里。

“是啊,”信长轻轻叹了口气:“但是我感觉这件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信胜看着他的眼神:不甘、惊惧、怨恨,与这样的目光相接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了,过去那个碍于母亲威严不敢与他亲近、却总是用仰慕的神情望着他的勘十郎已经不在了。

“……小的时候我曾经带勘十郎去爬树,结果他没踩稳,一头栽下来正好砸在我身上,两个人都鼻青脸肿回了家。母亲大人什么责备的话都没有说,只是亲自牵着勘十郎去给他疗伤,那小子当时不停地回头看我,一副担忧的样子。我那时心想,我这个姐姐可真是不称职啊。”他,不,此时应该称作她了,突然就对着浓姬坦承心扉:“我一直就隐隐觉得母亲不喜欢我,不是动辄打骂或怎样,只是状似不经意的无视。这大概就是贵族女子和普通农妇的区别吧,前者即便是欢喜厌恶这样最直接的感情也不得不敛藏在心里。这点倒是跟你有些相像。”信长笑着看向浓姬,而她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虚,低下头避开这样的目光。

“大概多少是因为我的女子身份吧,我之前也听说过,母亲嫁过来后并不受喜爱,初胎生下我之后想必更是日夜忧虑地位不保。从这个角度来说,勘十郎可以说是她的救星,处处偏袒也是人情使然。”

浓姬来到尾张这些年,类似的传言多少听过一些,然而此时从本人口中听到却又是全然不同的滋味。她有些忐忑地抬眼看对方,只见信长神色如常,甚至还带了几分沉浸在有趣往事中的笑意:“我大概就是从那件事之后开始变得行事荒诞,慢慢成了世人眼里的大傻瓜;也或许我本性如此。这谁说得清呢,哈哈哈哈哈。父亲那个家伙,看起来也不是在乎什么嫡长子不嫡长子这种事情的人,最后居然把家督之位给了我,真是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假如他是个遵循常理的人,也就不可能从区区一介家臣跃身为尾张霸主吧。这方面我还得多向他学习才行。”

“我今天可真是说了好多话啊,即便以我的标准而言也是太多了,倒是有以前平手师傅的风范。”信长的目光定格在虚空中,不复往日里明亮,也不再咄咄逼人:“师傅要是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会说些什么呢?他要是知道我和信胜之间终究是这样的结局,又会说些什么呢?”

浓姬随着她的目光向远处望去,明明什么都不可能看到,她却仍然觉得眼前出现了漫山遍野的枫树,从尾张一直绵延到美浓,在一夕之间染上血色。

翌年冬,信胜与历来和信长敌对的织田信安联手再次企图谋反,被已经倒向信长的柴田胜家秘密告发。信长设计将信胜骗至清州城,途中安排刺客将其暗杀。勘十郎信胜,终年二十一。


注:[1] 日本古代男子成人礼,战国多在十三岁时举行

[2] 即日后德川家康,竹千代为其乳名

[3] 成书于13世纪的军记物语,作者不详,记叙了1156年-1185年这一时期源氏与平氏的政权争夺(摘自维基百科)

[4] 即前田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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